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屍魔三戲唐三藏，聖僧恨逐美猴王
西游记 · 第 27 回
西游记 · 第 27 回
卻說三藏師徒，次日天明，收拾前進。那鎮元子與行者結為兄弟[1]，兩人情投意合，決不肯放，又安排管待，一連住了五六日。那長老自服了草還丹[2]，真是脫胎換骨，神爽體健。他取經心重，那裏肯淹留，無已，遂行。
師徒別了上路， 早見一座高山。三藏道：「徒弟， 前面有山險峻， 恐馬不能前，大家須仔細仔細。」行者道：「師父放心，我等自然理會。」好猴王，他在那馬前，橫擔著棒，剖開山路，上了高崖。看不盡：
峰巖重疊，澗壑灣環。
虎狼成陣走，麂鹿作群行。
無數獐豝鑽簇簇[3]，滿山狐兔聚叢叢。
千尺大蟒，萬丈長蛇。
大蟒噴愁霧，長蛇吐怪風。
道旁荊棘牽漫，嶺上松楠秀麗。
薜蘿滿目，芳草連天。
影落滄溟北[4]，雲開斗柄南。
萬古常含元氣老[5]，千峰巍列日光寒。
那長老馬上心驚[6]，孫大聖布施手段[7]，舞著鐵棒，哮吼一聲， 唬得那狼蟲顛竄[8]， 虎豹奔逃。師徒們入此山，正行到嵯峨之處[9]，三藏道：「悟空，我這一日，肚中饑了，你去那裏化些齋喫。」行者陪笑道：「師父好不聰明。這等半山之中， 前不巴村，後不著店，有錢也沒買處，教往那裏尋齋?」三藏心中不快，口裏罵道：「你這猴子!想你在兩界山，被如來壓在石匣之內，口能言，足不能行，也虧我救你性命，摩頂受戒[10]，做了我的徒弟。怎麼不肯努力，常懷懶惰之心!」行者道：「弟子亦頗殷勤，何常懶惰?」三藏道：「你既殷勤，何不化齋我喫? 我肚饑怎行? 況此地山嵐瘴氣[11]， 怎麼得上雷音[12]?」 行者道：「師父休怪， 少要言語。 我知你尊性高傲， 十分違慢了你， 便要念那話兒咒[13]。你下馬穩坐，等我尋那裏有人家處化齋去。」
行者將身一縱，跳上雲端裏，手搭涼篷，睜眼觀看，可憐西方路甚是寂寞，更無莊堡人家[14]，正是多逢樹木，少見人煙去處。看多時，只見正南上有一座高山。 那山向陽處， 有一片鮮紅的點子。 行者按下雲頭道： 「師父，有喫的了。」那長老問甚東西。行者道：「這裏沒人家化飯，那南山有一片紅的，想必是熟透了的山桃， 我去摘幾個來你充饑。」 三藏喜道： 「出家人若有桃子喫，就為上分了[15]! 快去。」 行者取了缽盂[16]， 縱起祥光， 你看他斤頭晃晃[17]，冷氣颼颼，須臾間，奔南山摘桃不題[18]。
卻說常言有云：「山高必有怪，嶺峻卻生精。」果然這山上有一個妖精。孫大聖去時，驚動那怪。他在雲端裏，踏著陰風，看見長老坐在地下，就不勝歡喜道：「造化[19]!造化!幾年家人都講東土的唐和尚取『大乘』[20]，他本是金蟬子化身，十世修行的原體。有人喫他一塊肉，長壽長生。真個今日到了。」那妖精上前就要拿他，只見長老左右手下有兩員大將護持， 不敢攏身。他說兩員大將是誰?就是八戒、沙僧。 八戒、沙僧， 雖沒甚麼大本事, 然八戒是天蓬元帥，沙僧是捲簾大將。他的威氣尚不曾泄[21]，故不敢攏身。妖精說：「等我且戲他戲，看怎麼說。」
好妖精，停下陰風，在那山凹裏，搖身一變，變做個月貌花容的女兒，說不盡那眉清目秀，齒白唇紅，左手提著一個青砂罐兒，右手提著一個綠磁瓶兒，從西向東，徑奔唐僧：
聖僧歇馬在山巖,忽見裙釵女近前。
翠袖輕搖籠玉筍,湘裙斜拽顯金蓮。
汗流粉面花含露,塵拂蛾眉柳帶煙。
仔細定睛觀看處,看看行至到身邊。
三藏見了，叫：「八戒，沙僧，悟空才說這裏曠野無人，你看那裏不走出一個人來了?」八戒道：「師父，你與沙僧坐著，等老豬去看看來。」那呆子放下釘鈀，整整直裰[22]，擺擺搖搖，充作個斯文氣象[23]，一直的覿面相迎[24]。真個是遠看未實，近看分明。那女子生得：
冰肌藏玉骨，衫領露酥胸。
柳眉積翠黛，杏眼閃銀星。
月樣容儀俏，天然性格清。
體似燕藏柳，聲如鶯囀林。
半放海棠籠曉日，才開芍藥弄春晴。
那八戒見他生得俊俏，呆子就動了凡心，忍不住胡言亂語。叫道：「女菩薩，往那裏去?手裏提著是甚麼東西?」分明是個妖怪，他卻不能認得。那女子連聲答應道：「長老，我這青罐裏是香米飯，綠瓶裏是炒麵筋。特來此處無他故，因還誓願要齋僧[25]。」八戒聞言，滿心歡喜。急抽身，就跑了個豬顛風，報與三藏道：「師父!吉人自有天報!師父餓了，教師兄去化齋，那猴子不知那裏摘桃兒耍子去了。桃子喫多了，也有些嘈人[26]，又有些下墜。你看那不是個齋僧的來了?」唐僧不信道：「你這個夯貨胡纏[27]!我們走了這向，好人也不曾遇著一個，齋僧的從何而來!」八戒道：「師父，這不到了?」
三藏一見， 連忙跳起身來，合掌當胸道：「女菩薩，你府上在何處住?是甚人家?有甚願心，來此齋僧?」分明是個妖精，那長老也不認得。那妖精見唐僧問他來歷，他立地就起個虛情，花言巧語，來賺哄道：「師父，此山叫做蛇回獸怕的白虎嶺。 正西下面是我家。 我父母在堂， 看經好善， 廣齋方上遠近僧人[28]；只因無子，求神作福，生了奴奴[29]，欲扳門第，配嫁他人，又恐老來無倚，只得將奴招了一個女婿，養老送終。」三藏聞言道：「女菩薩，你語言差了。聖經云：『父母在，不遠遊；游必有方[30]。』你既有父母在堂，又與你招了女婿，有願心， 教你男子還， 便也罷， 怎麼自家在山行走? 又沒個侍兒隨從。這個是不遵婦道了。」那女子笑吟吟，忙陪俏語道：「師父，我丈夫在山北凹裏，帶幾個客子鋤田[31]。這是奴奴煮的午飯，送與那些人喫的。只為五黃六月[32]，無人使喚，父母又年老，所以親身來送。忽遇三位遠來，卻思父母好善，故將此飯齋僧。如不棄嫌，願表芹獻[33]。」三藏道：「善哉!善哉!我有徒弟摘果子去了，就來，我不敢喫；假如我和尚喫了你飯，你丈夫曉得，罵你， 卻不罪坐貧僧也[34]?」 那女子見唐僧不肯喫， 卻又滿面春生道： 「師父啊，我父母齋僧，還是小可；我丈夫更是個善人，一生好的是修橋補路，愛老憐貧。但聽見說這飯送與師父喫了，他與我夫妻情上，比尋常更是不同。」三藏也衹是不喫。旁邊子惱壞了八戒。 那呆子努著嘴， 口裏埋怨道： 「天下和尚也無數，不曾象我這個老和尚罷軟[35]! 現成的飯， 三分兒， 倒不喫， 只等那猴子來，做四分才喫!」他不容分說，一嘴把個罐子拱倒，就要動口。
只見那行者自南山頂上，摘了幾個桃子，托著缽盂，一斤鬥，點將回來；睜火眼金睛觀看[36]，認得那女子是個妖精，放下缽盂，掣鐵棒，當頭就打。唬得個長老用手扯住道:「悟空!你走將來打誰?」行者道：「師父，你面前這個女子，莫當做個好人，他是個妖精，要來騙你哩。」三藏道：「你這個猴頭，當時倒也有些眼力，今日如何亂道!這女菩薩有此善心，將這飯要齋我等，你怎麼說他是個妖精?」行者笑道：「師父，你那裏認得。老孫在水簾洞內做妖魔時，若想人肉喫，便是這等：或變金銀，或變莊臺，或變醉人，或變女色。有那等癡心的，愛上我，我就迷他到洞內，盡意隨心，或蒸或煮受用；喫不了，還要曬乾了防天陰哩!師父，我若來遲，你定入他套子，遭他毒手!」那唐僧那裏肯信，只說是個好人。行者道：「師父，我知道你了。你見他那等容貌，必然動了凡心。若果有此意，叫八戒伐幾棵樹來，沙僧尋些草來，我做木匠，就在這裏搭個窩鋪，你與他圓房成事，我們大家散了，卻不是件事業? 何必又跋涉，取甚經去!」 那長老原是個軟善的人， 那裏喫得他這句言語，羞得光頭徹耳通紅。
三藏正在此羞慚，行者又發起性來，掣鐵棒，望妖精劈臉一下。那怪物有些手段，使個「解屍法」，見行者棍子來時，他卻抖擻精神，預先走了，把一個假屍首打死在地下。唬得個長老戰戰兢兢，口中作念道：「這猴著然無禮[37]! 屢勸不從， 無故傷人性命!」 行者道：「師父莫怪，你且來看看這罐子裏是甚東西。」沙僧攙著長老， 近前看時， 那裏是甚香米飯， 卻是一罐子拖尾巴的長蛆；也不是麵筋，卻是幾個青蛙、癩蝦蟆，滿地亂跳。長老才有三分兒信了。怎禁豬八戒氣不忿[38]，在旁漏八分兒唆嘴道[39]：「師父，說起這個女子，他是此間農婦，因為送飯下田，路遇我等，卻怎麼栽他是個妖怪?哥哥的棍重，走將來試手打他一下， 不期就打殺了； 怕你念甚麼緊箍兒咒， 故意的使個障眼法兒，變做這等樣東西，演晃你眼[40]，使不念咒哩。」
三藏自此一言， 就是晦氣到了。 果然信那呆子攛唆[41]， 手中捻訣， 口裏念咒。行者就叫：「頭疼!頭疼!莫念!莫念!有話便說。」唐僧道：「有甚話說!出家人時時常要方便，念念不離善心，掃地恐傷螻蟻命，愛惜飛蛾紗罩燈。你怎麼步步行凶!打死這個無故平人，取將經來何用?你回去罷!」行者道：「師父，你教我回那裏去?」 唐僧道：「我不要你做徒弟。」行者道：「你不要我做徒弟，只怕你西天路去不成。」唐僧道：「我命在天，該那個妖精蒸了喫，就是煮了，也算不過。終不然你救得我的大限[42]? 你快回去!」行者道：「師父，我回去便也罷了，衹是不曾報得你的恩哩。」唐僧道：「我與你有甚恩?」那大聖聞言，連忙跪下叩頭道：「老孫因大鬧天宮，致下了傷身之難，被我佛壓在兩界山；幸觀音菩薩與我受了戒行，幸師父救脫吾身；若不與你同上西天，顯得我『知恩不報非君子，萬古千秋作罵名。』」原來這唐僧是個慈憫的聖僧，他見行者哀告，卻也迴心轉意道：「既如此說，且饒你這一次。再休無禮。如若仍前作惡，這咒語顛倒就念二十遍!」 行者道：「三十遍也由你， 衹是我不打人了。」卻才伏侍唐僧上馬，又將摘來桃子奉上。唐僧在馬上也喫了幾個，權且充饑。
卻說那妖精，脫命昇空[43]。 原來行者那一棒不曾打殺妖精，妖精出神去了[44]。他在那雲端裏，咬牙切齒，暗恨行者道：「幾年只聞得講他手段，今日果然話不虛傳。那唐僧已是不認得我，將要喫飯。若低頭聞一聞兒，我就一把撈住，卻不是我的人了。不期被他走來，弄破我這勾當，又幾乎被他打了一棒。若饒了這個和尚，誠然是勞而無功也。我還下去戲他一戲。」
好妖精，按落陰雲，在那前山坡下，搖身一變，變作個老婦人，年滿八旬，手拄著一根彎頭竹杖，一步一聲的哭著走來。八戒見了， 大驚道： 「師父!不好了! 那媽媽兒來尋人了!」唐僧道：「尋甚人?」八戒道：「師兄打殺的，定是他女兒。這個定是他娘尋將來了。」行者道：「兄弟莫要胡說!那女子十八歲，這老婦有八十歲，怎麼六十多歲還生產? 斷乎是個假的， 等老孫去看來。」好行者，拽開步，走近前觀看，那怪物：
假變一婆婆，兩鬢如冰雪。
走路慢騰騰，行步虛怯怯。
弱體瘦伶仃，臉如枯菜葉。
顴骨望上翹，嘴唇往下別。
老年不比少年時，滿臉都是荷包折。
行者認得他是妖精，更不理論[45]，舉棒照頭便打。 那怪見棍子起時， 依然抖擻，又出化了元神，脫真身去了；把個假屍首又打死在路旁之下。唐僧一見，驚下馬來，睡在路旁，更無二話，衹是把緊箍兒咒顛倒足足念了二十遍。可憐把個行者頭，勒得似個亞腰葫蘆[46]，十分疼痛難忍，滾將來哀告道：「師父莫念了!有甚話說了罷!」唐僧道：「有甚話說!出家人耳聽善言，不墮地獄。我這般勸化你，你怎麼衹是行凶? 把平人打死一個，又打死一個，此是何說?」行者道：「他是妖精。」唐僧道：「這個猴子胡說!就有這許多妖怪!你是個無心向善之輩， 有意作惡之人，你去罷!」行者道： 「師父又教我去? 回去便也回去了， 衹是一件不相應[47]。」 唐僧道：「你有甚麼不相應處?」 八戒道：「師父，他要和你分行李哩。跟著你做了這幾年和尚，不成空著手回去?你把那包袱內的甚麼舊褊衫[48]、破帽子，分兩件與他罷。」
行者聞言，氣得暴跳道：「我把你這個尖嘴的夯貨!老孫一向秉教沙門[49]，更無一毫嫉妒之意， 貪戀之心， 怎麼要分甚麼行李?」 唐僧道： 「你既不嫉妒貪戀，如何不去?」行者道：「實不瞞師父說。老孫五百年前，居花果山水簾洞大展英雄之際，收降七十二洞邪魔，手下有四萬七千小怪，頭戴的是紫金冠，身穿的是赭黃袍[50]，腰系的是藍田帶[51]， 足踏的是步雲履， 手執的是如意金箍棒，著實也曾為人。自從涅槃罪度[52]，削髮秉正沙門，跟你做了徒弟，把這個『金箍兒』勒在我頭上，若回去，卻也難見故鄉人。師父果若不要我，把那個松箍兒咒念一念，退下這個箍子， 交付與你， 套在別人頭上， 我就快活相應了，也是跟你一場。莫不成這些人意兒也沒有了?」唐僧大驚道：「悟空，我當時衹是菩薩暗受一卷《緊箍兒咒》，卻沒有甚麼《松箍兒咒》。」行者道：「若無《松箍兒咒》，你還帶我去走走罷。」長老又沒奈何道：「你且起來，我再饒你這一次，卻不可再行凶了。」行者道：「再不敢了，再不敢了。」又伏侍師父上馬，剖路前進。
卻說那妖精，原來行者第二棍也不曾打殺他。那怪物在半空中，誇獎不盡道：「好個猴王，著然有眼!我那般變了去，他也還認得我。這些和尚，他去得快，若過此山，西下四十里，就不伏我所管了。若是被別處妖魔撈了去，好道就笑破他人口[53]，使碎自家心。我還下去戲他—戲。」
好妖精，按聳陰風，在山坡下搖身一變，變做一個老公公，真個是：
白髮如彭祖，蒼髯賽壽星。
耳中鳴玉磬，眼裏幌金星。
手拄龍頭拐，身穿鶴氅輕。
數珠掐在手，口誦南無經[54]。
唐僧在馬上見了，心中大喜道：「阿彌陀佛!西方真是福地!那公公路也走不上來，逼法的還念經哩[55]。」八戒道：「師父， 你且莫要誇獎， 那個是禍的根哩。」唐僧道：「怎麼是禍根?」八戒道：「師兄打殺他的女兒，又打殺他的婆子，這個正是他的老兒尋將來了。我們若撞在他的懷裏呵，師父，你便償命，該個死罪；把老豬為從，問個充軍；沙僧喝令，問個擺站[56]；那師兄使個遁法走了，卻不苦了我們三個頂缸[57]?」
行者聽見道：「這個呆根[58]，這等胡說，可不唬了師父?等老孫再去看看。」他把棍藏在身邊，走上前，迎著怪物，叫聲：「老官兒，往那裏去?怎麼又走路，又念經?」那妖精錯認了定盤星[59]，把孫大聖也當做個等閑的，遂答道：「長老啊， 我老漢祖居此地， 一生好善齋僧， 看經念佛。命裏無兒，止生得一個小女，招了個女婿。 今早送飯下田，想是遭逢虎口。 老妻先來找尋， 也不見回去。全然不知下落，老漢特來尋看。果然是傷殘他命，也沒奈何，將他骸骨收拾回去，安葬塋中[60]。」行者笑道：「我是個做嚇虎的祖宗[61]，你怎麼袖子裏籠了個鬼兒來哄我?你瞞不過我!我認得你是個妖精!」那妖精唬得頓口無言。行者掣鐵棒來，自忖思道[62]：「若要不打他，顯得他倒弄個風兒；若要打他，又怕師父念那話兒咒語。」又思量道：「不打殺他，他一時間抄空兒把師父撈了去， 卻不又費心勞力去救他? 還打的是!就一棍子打殺， 師父念起那咒， 常言道： 『虎毒不喫兒。』 憑著我巧言花語， 嘴伶舌便， 哄他一哄， 好道也罷了。」好大聖，念動咒語，叫當坊土地、本處山神道：「這妖精三番來戲弄我師父，這一番卻要打殺他。你與我在半空中作證，不許走了。」眾神聽令，誰敢不從，都在雲端裏照應。那大聖棍起處，打倒妖魔，才斷絕了靈光。
那唐僧在馬上，又唬得戰戰兢兢，口不能言。八戒在旁邊又笑道：「好行者!風發了!只行了半日路，倒打死三個人!」唐僧正要念咒，行者急到馬前，叫道：「師父，莫念!莫念!你且來看看他的模樣。」卻是一堆粉骷髏在那裏[63]。唐僧大驚道：「悟空，這個人才死了，怎麼就化作一堆骷髏?」行者道：「他是個潛靈作怪的僵屍[64]，在此迷人敗本，被我打殺，他就現了本相。他那脊梁上有一行字， 叫做『白骨夫人』。」 唐僧聞說， 倒也信了， 怎禁那八戒旁邊唆嘴道：「師父， 他的手重棍凶，把人打死， 只怕你念那話兒， 故意變化這個模樣，掩你的眼目哩!」唐僧果然耳軟，又信了他，隨復念起。行者禁不得疼痛，跪於路旁，只叫「莫念!莫念!有話快說了罷!」唐僧道：「猴頭! 還有甚說話! 出家人行善，如春園之草，不見其長，日有所增；行惡之人，如磨刀之石，不見其損，日有所虧。 你在這荒郊野外， 一連打死三人， 還是無人檢舉，沒有對頭；倘到城市之中，人煙湊集之所，你拿了那哭喪棒，一時不知好歹，亂打起人來，撞出大禍，教我怎的脫身?你回去罷!」行者道：「師父錯怪了我也。這廝分明是個妖魔，他實有心害你。我倒打死他，替你除了害，你卻不認得，反信了那呆子讒言冷語，屢次逐我。常言道：『事不過三。』我若不去，真是個下流無恥之徒。我去! 我去! 去便去了，衹是你手下無人。」唐僧發怒道：「這潑猴越發無禮! 看起來，只你是人，那悟能、悟淨就不是人?」
那大聖一聞得說他兩個是人，止不住傷情淒慘，對唐僧道聲： 「苦啊! 你那時節，出了長安，有劉伯欽送你上路；到兩界山，救我出來，投拜你為師。我曾穿古洞，入深林，擒魔捉怪，收八戒，得沙僧，喫盡千辛萬苦，今日昧著惺惺使糊塗[65]，只教我回去，這才是『鳥盡弓藏，兔死狗烹!』罷!罷!罷!但衹是多了那《緊箍兒咒》。」唐僧道：「我再不念了。」行者道：「這個難說，若到那毒魔苦難處不得脫身，八戒、沙僧救不得你，那時節，想起我來，忍不住又念誦起來，就是十萬里路，我的頭也是疼的；假如再來見你，不如不作此意。」
唐僧見他言言語語，越發惱怒，滾鞍下馬來，叫沙僧包袱內取出紙筆，且於澗下取水，石上磨墨，寫了一紙貶書，遞於行者道：「猴頭!執此為照!再不要你做徒弟了!如再與你相見，我就墮了阿鼻地獄[66]!」行者連忙接了貶書道：「師父，不消發誓，老孫去罷。」他將書折了，留在袖內，卻又軟款唐僧道[67]：「師父，我也是跟你一場，又蒙菩薩指教；今日半途而廢，不曾成得功果，你請坐，受我一拜，我也去得放心。」唐僧轉回身不睬，口裏唧唧噥噥的道：「我是個好和尚，不受你歹人的禮!」大聖見他不睬，又使個身外法，把腦後毫毛拔了三根，吹口僊氣，叫「變!」即變了三個行者，連本身四個，四面圍住師父下拜。那長老左右躲不脫，好道也受了一拜。
大聖跳起來，把身一抖，收上毫毛，卻又吩咐沙僧道：「賢弟，你是個好人，卻衹要留心防著八戒譫言譫語[68]，途中更要仔細。倘一時有妖精拿住師父，你就說老孫是他大徒弟， 西方毛怪， 聞我的手段，不敢傷我師父。」 唐僧道：「我是個好和尚， 不提你這歹人的名字。 你回去罷。」 那大聖見長老三番兩復，不肯轉意迴心，沒奈何才去。你看他：
噙淚叩頭辭長老,含悲留意囑沙僧。
一頭拭迸坡前草,兩腳蹬翻地上藤。
上天下地如輪轉,跨海飛山第一能。
頃刻之間不見影,霎時疾返舊途程。
你看他忍氣別了師父，縱斤鬥雲，徑回花果山水簾洞去了。獨自個淒淒慘慘，忽聞得水聲聒耳。 大聖在那半空裏看時， 原來是東洋大海潮發的聲響。 一見了，又想起唐僧，止不住腮邊淚墜，停雲住步，良久方去。畢竟不知此去反覆何如，且聽下回分解。
【註釋】
[1] 鎮元子：《西遊記》第二十六回說鎮元子是地僊之祖。孫悟空偷喫了鎮元子五莊觀的「草還丹」，因此與他有一番爭鬥，後經觀音菩薩調解，鎮元子與孫悟空結為兄弟。
[2] 草還丹：即《西遊記》中所說萬壽山鎮元子五莊觀中的「人參果」，據說喫了可以長壽。
[3] 豝（bā）：大豬。
[4] 滄溟：指大海。
[5] 元氣：精神，生氣。
[6] 長(zhǎng)老：尊稱年高有道的僧人。這裏指唐僧。
[7] 布施：這裏作施展講。
[8] 狼蟲(huǐ)：狼和毒蛇。蟲，古虺字，指毒蛇，毒蟲。
[9] 嵯(cuó)峨：山勢高峻。
[10] 摩頂受戒：佛教術語。僧尼在新徒弟受戒時，常用手撫摩受戒人的頭頂。受戒，接受佛教戒律，出家為僧或尼。
[11] 山嵐：山林中的水蒸氣。瘴(zhāng)氣：在熱帶、亞熱帶森林中能致人疾病的濕熱空氣。
[12] 雷音：指唐僧師徒西天取經前往的天竺國大雷音寺。
[13] 那話兒咒：指「緊箍兒咒」。《西遊記》中說，觀世音曾向唐僧傳授咒語，用以制服孫悟空。這種咒語，唐僧一念，箍在孫悟空頭上的「金箍」就使孫悟空頭痛難忍。
[14] 莊堡人家：指村莊人家。
[15] 上分：上好的。
[16] 缽盂：僧徒食器。缽，梵文「缽多羅」約省稱。盂，盛飲食或其他液體的圓口器皿。
[17] 斤鬥：跟頭。又作「筋鬥」。
[18] 題：這裏同「提」
[19] 造化：這裏是幸運的意思。
[20] 大乘：佛教的一個宗派。此指大乘經典。
[21] 泄：散發。
[22] 直裰(duō)：一種敞領大袖的長袍。此指僧袍。
[23] 斯文氣象：舉止文雅的樣子。
[24 覿(dí)面：見面，當面。
[25] 齋僧：把食物施捨給僧人。
[26] 嘈人：腸胃不適應，口冒酸水。
[27] 夯(bè n)貨：笨東西。 「夯」，這裏同「笨」。
[28] 方上：四面八方。
[29] 奴奴：古代青年婦女的謙稱。
[30] 聖經：指儒家的經典著作。「父母在」這段話見《論語·裏仁》篇。
[31] 客子：傭工。
[32] 五黃六月：大熱天。
[33] 芹獻：以薄禮相贈。芹，一種蔬菜。
[34] 罪坐：即坐罪，這裏是加罪的意思。
[35] 罷(pí)軟：沒有主見，做事顛倒。罷，同「疲」。
[36] 火眼金睛：《西遊記》中說，孫悟空在老君煉丹爐中煉成銅頭、鐵臂、火眼金睛，能識別各種妖魔鬼怪。
[37] 著然：實在。
[38] 氣不忿：不服氣，不平。
[39] 漏八分兒唆嘴：張開大嘴進行調撥的樣子。漏：張開。八分：形容嘴張得很大。唆，慫恿人去做壞事。
[40] 演晃：造出假象迷惑人。
[41] 攛 (cuān) 唆：挑動(別人做某種事情)。
[42] 終不然：難道。大限：死期。這裏指性命。
[43] 脫命：逃命。
[44] 出神：靈魂離開肉體。
[45] 更不理論：再也不和他講理。理論，即論理，辯論是非。
[46] 亞腰葫蘆：中間細兩頭粗的葫蘆。
[47] 不相應：不妥當，不合適。
[48] 褊 (biǎn)衫：僧尼的上衣。
[49] 秉教沙門：按照佛教戒律，出家當和尚。沙門，佛教術語，指依照戒律出家修道的佛徒。
[50] 赭 (zhě) 黃袍：紅黃的袍。赭，紅褐色。
[51] 藍田帶：指玉帶。藍田，在陝西省渭河平原南，以產玉石出名。
[52] 涅槃 (pán)：佛教用語， 梵文音譯。 指脫離現世苦的得道境界。 俗亦指死。
[53] 好道：這裏是可能的意思。後文中「哄他一哄，好道也罷了」的「好道」，是好歹的意思。
[54] 南無 (nā-mó)：梵文 namo音譯，「歸敬」、「敬禮」的意思。佛教徒用以加在佛經典題名之前，表現對佛法的尊敬。
[55] 逼法的：疑為口語，象聲詞。有虔誠的意思。
[56] 擺站：判刑發配到某地去服勞役。
[57] 頂缸：替人受過。
[58] 呆根：意同呆子。根，佛教術語。佛教以人之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為六根。 根是「能生」的意思，由於眼、 耳等對於色、 聲等能生起感覺，故稱為根。
[59] 錯認了定盤星：本意是認錯了秤。這裏指認錯了人。
[60] 塋(yíng)：墳墓。
[61] 做嚇虎：做出一種嚇人的怪樣子。
[62] 自忖思〔忖(cǔn)思：揣度，思量。
[63] 粉骷髏(kū-lóu)：即白骨。
[64] 潛靈作怪：把本相掩藏起來，興妖作怪。
[65] 惺惺：機警，警覺。
[66] 阿鼻地獄：佛教名詞。「阿鼻」為梵文音譯，是八熱地獄中的第八獄。佛教認為，人生前做壞事，死後要墮入地獄，不斷受苦。
[67] 軟款：猶言宛轉，溫柔。
[68] 譫(zhān)言譫語：胡言亂語。
Bibliography:
Hsia, C. T. ( 夏志清). “Journy to the West”. The Classic Chinese Novel. Bloomington: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, 1980. Pp. 115-164. (This book was first published by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in 1968)
【西遊記漫畫】 （Cartoon Illustrations with English Texts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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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名人點評】
(1) 作者稟性，「復善諧劇」，故雖述變幻恍惚之事，亦每雜解頤之言，使神魔皆有人情，精魅亦通世故，而玩世不恭之意寓焉。 (魯迅《中國小說史略》)
(2) 正因為《西遊記》裏種種神話都帶有一點詼諧意味，能使人開口一笑，這一笑把那神話「人化」過了。 (胡適《西遊記考證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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